老公的姥姥,今年刚过完95岁生日。姥爷若在世,该是93了,他于四年前安然辞世。那年,他栽的一园子果树中,“青香焦”苹果和“纸皮”核桃都刚刚挂果。他说,今年他的果园定有好收成,到时候都来尝鲜,吃也行,装也行,连吃带装也行。
姥爷的村子,是太行深处一个小村,偏僻遥远,住户不多,树不少。依山势而建的石头房,常淹没在绿色波涛里。
姥爷门前,临一条深沟,丰水期有一小溪,流水潺潺。水边白杨,四季都昂扬向上,分分钟都在往云里钻。一沟绿意一溪水,招来满满一林子鸟喧,唧唧,啾啾,复喳喳,充满喜气。
两位老人家相依相伴,在这老版本的房屋、老版本的风声鸟喧里,一住住了40年。
姥爷80岁时,把一直耕种的土地分给了舅舅们。大的农活已做不动,接下来就种菜种树吧。门前深沟,已成绿色蒸腾的林子。房前屋后,自留地菜园边,他种下的核桃、苹果、柿子、栗子、大枣、槐树、泡桐,也早有收成。姥爷说,那几棵泡桐,是他和姥姥“百年”后的“家”,是要做材板的。果树,他更上心,有空就背着手走去,修剪打掐,用小桶浇些河水,上些农家肥。老树正繁,新的又栽上,姥爷植树上了瘾。
村里人说:该给你发个绿化山乡的奖牌了。姥爷笑而不答,他就是爱做这事。是感恩?是喜欢?树,真的曾是一家人生存的依靠。
20世纪60年代前后,山地里打的粮食根本不够吃,姥爷的果树、菜园,不仅养活了一家8口人,还有盈余接济乡亲邻居。后来,孙辈们上大学不再受家庭成分的限制,6个孙儿相继飞出大山,临行无一不领受着爷爷给他们置办的一床新被褥,另加1000元钱。古稀老人那来钱的门路是树给他的。卖果子,卖花椒、卖香椿、卖园子里的蔬菜,一角一元,年复一年,慢慢积累起来。
我们每次去看望他,也会携回些大包小包:霜柿饼儿,干栗子,甜杏皮,大枣,嘎嘎响的核桃,时下果蔬苹果啊桃子啊李子啊,依时节而变。不带他会生气;带了,吃不了。他说,送邻居点儿、送同事点儿,还有吃不了的?
我们的分享,让他有一种成就感。那年,姥姥姥爷在城里过年,除夕那天千惦万念的,电话一遍遍问舅舅:“苹果树、白杨树的帖儿,备好了没?除夕上供,别忘了供树神,别忘了供土地爷。”听他的唠叨我很动容,这是感恩,更是敬畏。他的心中有神,也有梦。
有梦,谁都了不起。
正月初四,姥姥姥爷回了山里;因为姥爷要赶在正月初五之前,回去“破五”。山里有个风俗,庄稼主儿,初五一定要下地,动动铁锨,新衣上沾点泥巴土腥气。这是对土地爷的敬重,做好了,一年的农事才会顺利。
土地和绿色,听起来是很大的词儿,但对于姥爷,实在很具体:那边边沿沿的一溜溜儿地,高高低低五花八门的树。他的梦似乎也很微小很具体:树结出好果子,长出好木材,他就算实现了梦想。这梦想,达不到绿化家园、美化环境的高度,但却是纯粹的绿色。
植树情思,古来就有。理学家朱熹手植24棵杉树,寄托的是二十四孝之意;苏轼种下的3万棵松树,是对至爱深沉的守护;左宗棠在新疆种植的万千柳树,是绿满天山的爱国梦想。而在那遥远的小山村,姥爷植树只是一介平民养家的日常。姥爷的绿色情怀,很浪漫又很卑微。
一个寒冷的黎明时分,姥爷因感冒悄然辞世。按山里风俗,舅舅们在他坟头植了四棵“柳”,以表孝心永在、万古流芳的意思。我想,这个“流芳”的“芳”,真是含义无限啊。大小勿论,“芳”总是美好的东西:植物的花果,优美的人格、深邃的思想、卓越的学术,乃至一个最平凡的人,一生抱紧的那个绿色之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