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张莉
常阜村是个“戏窝子”。村庄位于冀南广宗县域的南端，地处广宗、威县、平乡、邱县四县交界，这里不仅流传着乱弹、丝弦、梆子、豫剧等当地的一些地方戏种，国粹京剧在这里更是有着广泛而深厚的基础。
常阜村常住人口1700多人，其中京剧爱好者超过1000人，具备表演能力的有200多人。他们有自己的京剧团体，成立于20世纪40年代后期，至今已有70多年，一直为周边群众义演。剧团成员作为票友登上过国家级舞台，取得过骄人成绩。如今他们正在精心建造“京剧大院”，敲响了打造“中国京剧村”的开场锣。
众乐京剧团
京津著名的戏曲演员都要到河北进行商演历练，因为这里不仅演出机会多，观众要求也很高，对演员成长是很好的阅历和检验。威县南街有座远近闻名的威县大剧院，马连良、谭富英、奚啸伯、李和曾、梅葆玖等名家都在此演出过经典剧目。常阜村虽隶属广宗，却离威县更近，距威县大剧院仅7公里，50岁以上年纪的村民大都有走路去大剧院听戏的经历，在那里他们见过众位名家的风采。
一挥袖，台步轻盈如燕；一开嗓，唱腔婉转清扬。村里人格外喜欢京剧。1947年，常阜农场成立，村里人很快发现生产科的谷成玖不是个一般人。他张口就能唱，生旦净丑样样行；文武场上也是出手不凡，吹拉弹奏门门精。一来二去，村里人耕作之余都爱凑到谷成玖的小院。渐渐地，大家知道他原来是一位老艺人，在京剧行里多年。在他的指点下，1948年3月，常阜村成立了自己的京剧团体——众乐京剧团。
众乐京剧团甫一成立，就排演了《群英会》《玉堂春》《打渔杀家》《失空斩》等二十多出京剧传统名剧。村里配备了各种行头，农闲时节，放下镰刀锄头的农民就粉墨登场，或出将入相，或才子佳人，虽是自娱自乐，但无不入情入戏。12岁的冉凤亭首登威县大剧院，就来了个碰头彩，村里人至今津津乐道。
那天演出的是《黄金台》，冉凤亭扮演田单一角，尽管挂髯口，穿着一拃厚的高底靴，站在舞台上的冉凤亭仍显身形瘦小。“怎么是个孩子”“出来个小孩糊弄人”“这剧团不咋地”……台下议论纷纷。威县大剧院的戏迷爱戏，更懂戏，见过不少名角，可不好糊弄。
“听谯楼打四更月正东上”，冉凤亭一亮嗓，台下瞬间没了声音。一段唱结束，拍巴掌的、叫好的，响声雷动。这是喝倒彩呢还是真格叫好？剧团的人都蒙了，赶紧问相熟的戏迷。“别说话，别说话，是正好！正好！”一边说一边站起来使劲拍手。一个导板满台好，冉凤亭从此有了“金嗓子”之称。
3年后，谷成玖回京，冉凤亭成了众乐京剧团的头儿。
农村俱乐部
河北农村有很多戏班，而且水平都不低，在农村戏班唱戏的人都是走南闯北的，其中大部分后来成为职业演员。一唱成名的冉凤亭就是其中之一，他15岁外出拜师学艺，逐渐走上了专业京剧演员的道路。
北京群力京剧团团长、四大名丑张春山，瑞鹤堂著名花脸表演艺术家吕月亭，西安市戏曲学院院长、余派名家李忠林，亲自言传身教。冉凤亭主攻余派老生，在群力京剧团学艺3年。之后跟随师兄刘建忠去关外，先后在东北的锦州京剧团、通化京剧团演出8年。机缘巧合，20世纪50年代初他跟随孟小冬胞妹孟幼冬亲学《失空斩》《捉放曹》《洪洋洞》等常演剧目50多出。因顾家，1963年冉凤亭调到灵寿京剧团，这期间，他跟京剧名家裴少春、裴艳玲、胡德山、张春山、赵碧玉同台演出3年。1966年，他在得到钱浩梁亲传《红灯记》后，调到广宗县京剧团担任主演。同年，他带领县京剧团参加邢台专区调演，在18支参赛队伍中荣获第一名。
在外辗转学艺、唱戏的十多年间，冉凤亭经常回村把他在外所学的艺能毫不保留地传授给常阜村剧团成员，整个剧团的整体水平大大提升。20世纪60年代，剧团更名为农村俱乐部，有成员80余人，达到鼎盛时期，先后排演了《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等多部现代戏。
那时乡村娱乐项目少，看戏是人们最大的娱乐，戏台上演员的明眸流光、轻袖曼袂勾摄着戏迷的魂。常阜村的农村俱乐部戏好、行当全，经常被十里八乡的村镇邀请去唱戏，每次戏台都被围得密不透风。为了鼓励、支持剧团的演员，在那个记工分的年代，每位演职人员在演出期间，都记12分。
冉凤亭退休后直接住回村里，投身于他钟爱一生的京剧，他组织村里京剧爱好者排练传统剧目，彩排《失空斩》《借东风》《打渔杀家》《赤桑镇》《黄鹤楼》《玉堂春》等十几出传统戏并且都可以彩唱演出。
常阜村京剧社
时代在变，改革开放后农村俱乐部更名常阜村京剧协会，后又改名常阜村京剧社，剧社现有成员50余人，文武场齐全。冉凤亭的小儿子冉荣春成了新任社长。他同时是邢台市京剧票友协会副秘书长、广宗县戏剧家协会主席、广宗县尚德京剧团团长。冉荣春9岁开始在父亲教导下学戏，学习杨派艺术40多年从未间断，多次参加全国票友大赛并获奖。
常阜村京剧世家很多，高春石一家四代都参与京剧社团演出。高春石的父亲高宝臣是众乐京剧团的成员，开始是演员，唱花脸黑头，后来成为文武场打钹的师傅，他经常跟孩子们讲当年在北塘疃镇演出的事情，“一天连唱三场大戏，一演就是好几天”。
京剧被称为“大戏”，其他地方戏叫“小戏”。北塘疃当街有个简易的戏台子，众乐京剧团一年中一多半的演出都在那里。当悦耳动听的京胡声和高亢激昂的锣鼓点随着浑圆纯正的唱腔从戏台传出，戏迷们就在家坐不住了，扶老携幼聚到当街看大戏。剧团最受欢迎的大戏是《失空斩》，经过孟幼冬的亲自指导，戏韵悠长。“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只这一句，就把观众震撼了，一段西皮慢板唱完，台下掌声四起，“还别说，这小剧团还真有人才！”随着剧情的发展，台上台下的气氛逐渐转向高潮，台下的观众，已经身不由己，把自己的情感带进了戏里，有的握着拳头，有的满脸怒气，有的咬紧牙关，还有许多人流下了眼泪。此时此刻，他们忘记了自己是来看戏的。
高春石听着父亲的讲述心潮澎湃。1975年，高春石在县文化馆培训3个月后，成为农村俱乐部的鼓师。2022年他将鼓师的位置传给王东瑞后，重操京胡做文场伴奏。最让高春石欣慰的是，正上高中的孙子高秋飞自幼受家庭熏陶，酷爱京剧，业余时间学习京胡，如今已学会了二黄小开门、二黄原板等一些曲牌，每次放假，高秋飞都要到剧社拉上几段，过过戏瘾。
王东瑞从高春石手中接棒，成为常阜村京剧社新一任鼓师。他自知一台戏的节奏、每一段唱的轻重缓急全由鼓师掌控，一板一眼学起来不敢马虎。2022年，国家一级鼓师、河北省京剧院鼓师马建立来常阜村为剧社授课，当场收王东瑞为弟子，面传口授指点鼓技。王东瑞每日完成马老师留的作业，通过微信提交，请老师点评。去年6月份，王东瑞收到马老师微信：“你二黄原板鼓套子打得很好！”“接下来教你西皮原板《两国交锋龙虎斗》”。随后，录好的音频传了过来。如今，王东瑞作为鼓师已经有板有眼了。
今年71岁的牛连存，从60岁开始学习弹月琴伴奏，同时兼攻三弦，高春石为他点拨指法，加上自学，他已经胜任了文场的角色。孙巧凤喜欢为剧社成员录制短视频，儿媳妇帮她上传快手，视频的点击量大都在三四千，多的上万。娘家村的乡亲们刷到她唱戏的视频，新奇地问：“就你那嗓子还能唱戏，是对的口型吧？”孙巧凤笑笑，不做解释，她也不清楚为啥自己平时说话声音不大、还有些沙哑的嗓子唱起戏来那么好听。
中国京剧村
常阜村有着深厚的文化基础，戏曲、书法、绘画、剪纸……这些积淀下来的常阜村乡村文化，以丰富的文化传承和发展，逐步演绎成具有传统底蕴的乡村生活新范式。2009年，该村被评为“邢台市特色文化示范村”。
2022年9月中旬，北京京剧院一团团长王蓉蓉应邀来到常阜村，她惊讶于这个村浓厚的京剧氛围和良好的群众基础，同时也提出了中肯的意见。村主任赵俊凯和副主任冉荣春受到鼓励的同时，萌生了筹建“京剧大院”的想法，正好与下乡调研的河北省数字赋能乡村振兴研究院不谋而合。他们一致认为常阜村是戏曲的热土，剧种众多，尤其是京剧的传承和发展在这里有这么广泛的群众基础，在全国也是少见，具备叫响“中国京剧村”的基础条件。
2023年8月初，广宗县委、县政府与省数字赋能乡村振兴研究院达成协议，委托其以“京剧特色”为主线，编制常阜村的乡村振兴规划，全面推动该村在主题旅游、文化传播、农业生产、研学教育、休闲度假五大方向上协同发展。随后，北塘疃镇成立专班，专门负责“中国京剧村”项目建设的配套设施及相关协调工作。
常阜村村西一百米是规划中的“京剧大院”。这个接地气的名字，一下就能让人想起曾经的乡村戏台。天幕低垂，夜色朦胧，男女老少涌向村中最大的空地，聚集在临时搭建的戏台周边。台上，锣鼓铿锵，丝竹悠扬，抑扬顿挫的唱腔接续响起，如袅袅炊烟飘向远方；台下，村民们或聚精会神看戏，或三五成群侃天说地，欢笑声此起彼伏。附近，售卖饮料、水果、棉花糖、冰糖葫芦和各式玩具的摊贩热情地吆喝着，牵动着孩子们的心。
类似画面，成为许多人难忘的童年回忆。在乡村，看戏不仅是看戏，更是一种生活方式。戏台搭建起了演员们展示才华的舞台，同时衍生出了集众多功能为一体的应用场景，为观众带来更丰富的体验——这或许正是振兴戏曲的一个内在需求。
春节后，河北师范大学美术与设计学院将组织30人的创作团队入驻常阜村，绘制戏曲元素墙绘，为村子“换装”。常阜村的村民已看到了“京剧大院”的蓝图，蓝图上面有建在广场上雕梁画栋的戏台，可容纳200名观众的演艺大厅，展示京剧文化和村史的文化馆，以及为全国票友准备的落脚休息的房间。在不久的将来，“京剧大院”会成为村民及全国各地票友京剧交流的集中地，婀娜多姿的扮相，深情婉转的唱腔，优美典雅的台步……戏曲的魅力在这里可以身临其境全方位领略。这样的“京剧大院”不仅能丰富精神生活，刺激乡村消费市场，还能为乡村振兴凝聚更旺人气、注入更大活力。
原载于《乡村振兴观察》（第一辑）